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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刘禹锡的朗州民歌体诗

编辑:管理员日期:2020-09-13 18:09:57浏览次数:2594

•  戴志传


    刘禹锡在一生坎坷不平的道路上,勤于创作,诗和文都写得很好,在中唐文坛上颇负盛名。特别是他的那些民歌体诗,更是他诗作中闪耀着奇光异采的一簇鲜花。象谪居朗州(今常德)期间写的“唱尽新词欢不见,红霞映树鹧鸪鸣”①,“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②等生动优美的诗句,在时间已飞逝一千一百多年的今天,仍为广大群众所称美传诵。可是,从目前我所见到的研究刘禹锡的论文和专著来看,在论及他的民歌体诗的创作时,研究者们多认为是他到夔州(今四川奉节)以后,才开始大量创作民歌体诗的,而对朗州时期,或略而不提,或评价偏低,甚至认为“他在朗州写的民歌体诗,并没有在集中流传下来”③,现存刘集中,仅“《竞渡曲>、《采菱行))两诗可以确定为朗州时期所作④”,这是很不确当的!笔者曾对刘禹锡的朗州诗文作过一点考辨⑤,这里就不赘述了。兹就他谪居朗州期间的民歌体诗谈几点看法。


    刘禹锡(公元772--842年)生当“安史之乱”后由盛转衰的中唐时期。“少年负志气,信道不从时”⑥。青年刘禹锡有改革政治的宏伟抱负。永贞元年(公元805年),他以“忧国不谋身”⑦的精神,与柳宗元一道参加了王叔文、王伾领导的“内抑宦官,外制方镇”⑧的政治革新运动,时称“二王、刘柳”。由于当时采取的革新措施触犯了宦官、藩镇等守旧势力的根本利益,因此遭到了他们的联合反抗,这场革新运动不久归于失败。随之而来的是对革新骨干的残酷打击和迫害,有的惨遭杀戮,有的放逐到边远州郡,刘禹锡贬到被称为“蛮夷卑湿”之地的朗州当司马,直到元和十年(公元815年)应诏回长安,在“楚水枫林下”度过了整整十个春秋。“枉渚(在常德市城南)逢春十度伤⑨!”这是他对朗州逐客生活的形象描绘。然而,刘禹锡在险恶的政治环境中,仍抗厉不屈,“心如砥柱⑩”!贬谪闲居,使他有更多的时间和机会接触社会,了解下层人民的生活,朗州十年,他写出了两百多篇具有强烈思想内容的作品,成为他创作上最闪光的时期。


    刘禹锡谪居朗州期间在诗歌创作上的成绩,突出地表现在“他能向民歌学习,把民间歌谣的优点与文人诗歌融合起来,创作了一种新型的诗歌11”。唐时的朗州,经济文化落后,属 “僻陋”州郡,但地濒沅水,上连五溪(辰溪、酉溪、明溪、雄溪、无溪),下临洞庭,山明水秀,自然风景优美。沅江两岸,居住着汉族和苗族、回族、土家族等兄弟民族,他们能歌善舞,在节日迎神和热烈的劳动中,创作了丰富多采的民歌俚曲:“踏月俚歌喧12”,“樵音绕故垒”13,“渔歌远相续”14,“日暮江南闻《竹枝》”15,“荡桨巴童歌《竹枝》”16“自从雪里唱新曲,直到三春花尽时”17,在阳山麓,在沅水旁,在洞庭湖畔,他随时随地可听到樵音、渔歌。所有这一切,都给这位京都逐臣以耳目一新之感。他深深为武陵这个歌舞之乡的“氓谣俚音”所吸引,热情赞颂“虽氓谣俚音,可俪风什”18。认为它是可以与文人诗歌相比的。刘禹锡的进步文艺观,表现在他敢于蔑弃当时“于文章无不慕古”、排斥民歌俚曲的反动文艺思潮,重视向民歌学习,“唯行旅讴吟是采”19,并从中吸取有益的成分,创作了《畲田行》《采菱行》、《堤上行》、《竞渡曲》、《竹枝词》、《踏歌词》及《潇湘神》等大量民歌体诗。《旧唐书·本传》云:“禹锡在朗州十年,唯以文章吟咏,陶冶情性,蛮俗好巫,每淫祠鼓舞,必歌俚词,禹锡或从事于其间,乃依骚人之作,为新词以教巫祝,故武陵溪洞间夷歌,率多禹锡之词也”。可见,刘禹锡谪居朗州期间,在学习民歌、“翻作新词”上所取得的成绩是很显著的。


    刘禹锡的朗州民歌体诗,在内容上的突出特色是题材广泛,从多方面把劳动者的生活采撷入诗,直接反映人民的生活、愿望。武陵人畲田、淘金、采菱等劳动生活,青年男女的纯真爱情,以及当地的民俗风情等,在他的民歌体诗中,都有具体生动的描绘和热情的赞颂。


    《畲田行》,是一首反映朗州人民刀耕火种劳动生活的好诗:
    何处好畲田?团团缦山腹。钻龟得雨卦,上山烧卧木。惊窘走且顾,群雉声咿喔。红焰远成霞,轻煤飞入郭。风引上高岑,猎猎度青林。青林望靡靡,赤光低复起。照潭出老蛟,爆竹惊山鬼。夜色不见山,孤明星汉间。如星复如月,俱逐晓风灭。本从敲石光,遂致烘天热。下种暖灰中,乘阳坼牙孽。苍苍一雨后,苕颖如云发。巴人拱手吟,耕耨不关心。由来得地势,径寸有余阴。


    畲田,就是在耕种季节,把杂草、灌木丛生的山坡荒地放火焚烧,用草木灰作肥料,然后播下种子。这种原始、粗放的耕作习俗,在朗州颇为盛行。刘禹锡谪居期间,在与农民的接触中,了解到“巢山之徒,椊木开田”20的辛劳,对当地百姓烧畲的耕作习俗很有兴趣,他在朗州写的诗文中,多处写到烧畲:


    照山畲火动,踏月俚歌喧。
    《武陵书怀五十韵》

    徐行出烧地,连吼入黄茅。
    《壮士行》

    路尘高出树,山火远连霞。
    《晚岁登武陵城顾望水陆怅然有感>

    惊雷出火,乔木糜碎。
    殷地热空,万夫皆废。
    《楚望赋》


    他的这首“畲田行》,更是以生动的笔触,描绘了朗州农民烧畲的热烈场面,即便今天读来,那种“火光烛天,红焰成霞,兽奔禽惊的景象,仿佛仍然历历在目”21。


    《浪淘沙词》第六首,给我们勾画的则是一幅色彩鲜明的晨江淘金图:


日照澄洲江雾开,淘金女伴满江隈。
美人首饰侯王印,尽是沙中浪底来。


    朗州是全国有名的产金地。《明一统志》云:“武陵、桃源、龙阳三县出金,武陵霞山、塔山皆有淘金场。”通观刘集,反映淘金劳动的亦仅见于朗州诗赋。他在《武陵书怀五十韵》中写的 “披沙金粟见”和《楚望赋》中“求金渚矣,淘汰搀爵。流注溃沱,繁光熠熠”的描写,真实地记录了朗州人民淘金的艰辛过程。在这首诗里,诗人用鲜明对比,歌颂武陵淘金女的辛勤劳动,愤怒指出那些贵妇人头上的首饰和王侯们手中的金印,都是她们经过千辛万苦从“沙中浪底”淘来的,抨击了当时“不劳而获”的不合理的社会现实。


    刘禹锡的朗州民歌体诗,最为人所传诵的,还是那些表现青年男女的爱情诗。先看那首广被人口的《竹枝词》吧:


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诗人抓住湘沅一带“杨柳青青江水平”、“东边日出西边雨”的实景,融入武陵女郎初恋时的复杂心情,意境清新明丽,语言朴素自然,感情真挚,含思宛转,不失为恋歌中的一颗晶莹的珠玉。


    古竹枝歌,原是凄凉悲怨之词,多为民间祭祀、占卜时用。朗州巫风盛行,民间祭祀之时必歌《竹枝词》以迎送神。刘禹锡写的“日落风生庙门外,几人连踏竹歌还”22的诗句即可证明这一点。《新唐书·本传》云:“朗州接夜郎诸夷,风俗陋甚,家喜巫鬼,每祠歌《竹枝>,鼓吹裴回,其声伧狞。禹锡谓屈原居沅湘间,作《九歌》,使楚人以迎送神,乃倚其声,作《竹枝词》十余篇,于是武陵夷俚悉歌之”。由此可见,刘禹锡谪居武陵期间,以屈原作《九歌》为榜样,对《竹枝词》进行过一番认真的改写工作,扩大了题材,使之更多用来表现群众的劳动生活和青年男女的纯真爱情。只是他创作的那些《竹枝词》,除刘集中现存的《竹枝词二首》外,其余的都散失了。不过,我们从“日暮江南闻《竹枝》”、“荡桨巴童歌《竹枝》”等诗句,还可看到他改写的那些《竹枝词》,被“武陵夷俚悉歌之”的盛况。鲁迅先生指出:“唐朝的《竹枝词>和《柳枝词》之类,原是无名氏的创作,经文人的采录和润色之后,留传下来的”。23刘禹锡朗州的《竹枝词》一类民歌体诗,在湘沅一带如此为人们所喜爱,正是他对武陵民歌俚曲“采录和润色’’的勇敢实践结果。


    写于朗州的《踏歌词))四首,也是一组优美的恋歌:


其一
春江月出大堤平,堤上女郎连袂行。
唱尽新词欢不见,红霞映树鹧鸪鸣。


其二
桃蹊柳陌好经过,灯下妆成月下歌。
为是襄王故宫地,至今犹自细腰多。


其三
新词宛转递相传,振袖倾鬟风露前。
月落乌啼云雨散,游童陌上拾花钿。


其四
日暮江南闻《竹枝》,南人行乐北人悲。
自从雪里唱新曲,直到三春花尽时。


    诗人以生动的笔触,描绘了武陵女郎在“桃蹊柳陌”踏月唱歌的热烈而欢快的场面,展现出一幅幅色彩绚丽的画图,给人以爽朗清新之感。鲁迅先生也很喜爱这组诗,他写的《赠人二24首》中,便借用了《踏歌词》“唱尽新词欢不见”这句诗。


    刘禹锡的朗州民歌体诗,有不少是描写当地的民俗风情的,给我们展现出一幅幅畲田、竞渡、踏歌的风俗画,具有浓厚的地方色彩。朗州是个多民族聚居的地方,当地群众有踏月唱歌、婆娑起舞的风习。《宣和书谱》云:“南方风俗,中秋夜,妇人相持踏歌,最为盛集。”所谓妇人相持踏歌,即指连袂踏足而歌,也就是《踏歌词》中“堤上女郎连袂行”。朗州苗族青年男女常于月夜手挽着手,用脚踏地作节拍,边歌边舞,歌舞竟夜,倾吐爱情。顾颉刚先生《抛彩球》一文在说明唐代苗族风情时引刘禹锡<踏歌词))说:“知踏歌者女郎,唱于月下,止于翌朝,为长夜之欢也”。又说:“新词宛转递相传,振袖倾鬟风露前。月落乌啼云雨散,游童陌上拾花钿。”则男女结合即在踏歌之时,田间、堤上即交颈之地,于斯时也,奔者不禁,有若是也”25。可见,《踏歌词》所反映的是武陵一带苗族新奇别致而又很特殊的婚姻习俗。


    他的《竞渡曲》,是反映朗州人纪念爱国诗人屈原,端午赛龙舟风俗的:


    沅江五月平堤流,邑人相将浮彩舟。灵均何年歌己矣,哀谣振檝从此起。扬袍击节雷阗阗,乱流齐进声轰然。蛟龙得雨髻鬣动;螮东饮河形影联。刺史临流搴翠帏,揭竿命爵分雄雌。先呜余勇争鼓舞,未至衔枚颜色沮。百胜本自有前期,一飞由来无定所。风俗如狂重此时,纵观云委江之湄。彩旗夹岸照蛟室,罗袜凌波呈水嬉。曲终人散空愁暮,招屈亭前水东注。


    他在诗题下写道:“竞渡始于武陵,至今举楫而相和之,其音咸呼云‘何在’,斯招屈之义"。《竞渡曲>给我们展现的:沅江上装饰得非常逼真的条条龙舟在鼓节声中奋然争先,江边彩旗招展,观众如堵,州长官刺史亲临江边“揭竿命爵分雄雌”。这是一幅多么生动传神的武陵沅江赛龙舟的风俗图.


    刘禹锡的朗州民歌体诗中,还有一些抒发他壮志难酬的痛苦和无辜遭贬的怨愤。写于武陵贬所的《潇湘神》二首,情调凄清,寄意很深:



湘水流,湘水流,九嶷云物至今愁。
君问二妃何处所?零陵香革露中秋。

斑竹技,斑竹枝,泪痕点点寄相思。
楚客欲听瑶瑟怨,潇湘深夜月明时。



    诗人巧妙地借用湘妃泪竹的历史传说,抒发自己身处贬所、政治理想不得实现的凄苦、怨愤之情。刘禹锡贬朗州时,年仅三十四岁,这正是他青年有为的时期。诗人是很有政治抱负的。但壮志未酬,身遭贬黜,感时忧国,激愤难平!因此,在他的作品中,常流露出一种遭贬失意、流落远荒的身世之叹。就连他创作的那些充满欢乐气氛的民歌体诗,也往往掺入他对无辜遭贬的愤懑和理想受挫的凄苦之情。如《采菱行》,在表现武陵女郎紧张而又欢快的采菱生活的同时,又情不自禁地写道:“屈平祠下沅江水,月照寒波自烟起。一曲南音此地闻,长安北望三千里”。抒发了他与屈原因共同遭遇引起的感慨。他的《竞渡曲》,以饱含热情的笔触,生动形象地描绘武陵人“风俗如狂”的赛龙舟活动时,在诗的结尾同样流露出一种“曲终人散空愁暮”的凄苦情绪。《踏歌词》中“日暮江南闻《竹枝》,南人行乐北人悲”的诗句所流露的情绪,也正是刘禹锡在武陵青年男女歌舞竟夜的欢乐气氛中所发出的壮志难酬、身遭贬逐的感叹!


    刘禹锡的朗州民歌体诗,在艺术形式上表现出的共同特点是意境清新明丽,语言凝炼生动,抒情委曲宛转,音调和谐响亮,富有音乐美。诗人在武陵民歌的启发下,深感当时“乐府协律不能足新词以度曲”26的现象,认真摹仿民歌俚调的语言和形式,“翻作新词”。他的《踏歌词》、《竹枝词》、《堤上行》、<潇湘神》、《纥那曲》等民歌体诗,正是吸收、融会了民歌的优美之处所创作的新的风格的诗,是诗人“以新声度曲”27、为当时民间歌舞所写的乐词,更适合配乐歌唱。这类新词,颇为群众所喜爱,曾在湘沅一带广为传播,有“武陵夷俚悉歌之”的记载。明末清初的王夫之称他的民歌体诗“宏放出于天然”,抒情写景“无不宛尔成章”28。这个评语深中肯綮。正确地概括了他的民歌体诗在艺术形式上的显著特色。


    可以这样说,刘禹锡在诗歌形式上是一位重视向民歌学习和勇于革新的诗人。


    注: 1《踏歌词》四首
    2竹枝词二首
    3芦荻、朱帆《刘禹锡及其作品》
    4卞孝萱、吴汝煜《刘禹锡》
    5《刘禹锡朗州诗文考辨》常德师专学报1985年第2、4期⑥⑦《学阮公体》三首
    8王鸣盛《十七史商榷》
    9《朗州竇员外见示与澧州元郎中郡斋赠答长句二篇,因而继和》
    ⑩《咏史》二首
    11萧学鹏《诗人刘禹锡》
    12《武陵书怀五十韵》
    13《晚岁登武陵城顾望水陆怅然有感》
    14《步出武陵东门临江寓望》
    1517《踏歌词》四首
    16《洞庭秋月》
    18《上淮南李相公启》
    19《武陵北亭记》
    20《楚望赋)》
    21《刘禹锡诗文选注》(陕本)
    22《阳山庙观赛神》
    23《且介亭杂文·门外文谈》
    24《集外集》
    25《史林杂识初编》
    26《董氏武陵集纪》
    27《泰娘歌》并引
    28《姜斋诗话》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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