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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州时期的刘禹锡与唐代文学思想的发展

编辑:管理员日期:2020-09-13 18:09:57浏览次数:2625

 ♦  卢盛江


    永贞革新失败后,永贞元年(805)九月,刘禹锡先被贬连州刺史,后再被贬朗州司马。时年34岁。至元和九年(814)冬,受诏还京,其时刘禹锡43岁。刘禹锡在朗州司马任上前后计十年时间。朗州在今湖南常德。朗州十年,是刘禹锡文学创作与思想发展的重要时期,朗州十年刘禹锡的文学创作,又与唐代文学思想的发展有着密切的联系。研究中唐向晚唐文学思想的发展,需要关注刘禹锡朗州十年的创作。
 


    盛唐之后,文学思想走过一个曲折的历程。大历年间,追求过宁静淡泊的诗境。刘长卿和钱起他们的诗,总有一种冷落和寂寞的情思,感情冲淡以至平淡。时有感怀,却缺少深沉的历史思索。到贞元元和年间,不论政治还是文学,都有一种中兴的气象。就文而言,史称韩愈文起八代之衰,读其文,不论杂叙还是论说,文笔跌荡起伏中总有一种健拔流宕之气。柳宗元之文,议论则文笔犀利,山水游记则格调清凄中有峻洁之气。就诗而言,不论韩孟还是元白,抑或柳刘,都有新的向上的气象。韩愈诗不论写洞庭湖水,写雪,写赤藤杖,还是写陆浑山火,光怪陆离,动荡变幻中有一种流动怒张的力的美。元白讽谕诗言辞激烈,有一种政治自信在。白居易的闲适诗,思想消极而心境平静,并没有深沉的历史之思。柳宗元的诗,一如其文,有一种清峻刚拔之气。


    进入晚唐,文学思想发生很大变化。人们的艺术追求变了。李商隐和温庭筠写爱情主题、闺阁生活,生活视野从广阔的社会缩回到个人生活的狭小天地。大量的诗写个人生活中的琐细物事,唱酬游乐,自是文学思想变化的一个重要方面。还有一个重要方面,就是对历史盛衰兴亡的深沉感慨,对人生哲理的体认。在历史感慨和人生体认中流露一种无可奈何的心绪。杜牧的《登乐游园》:“长空淡淡孤鸟没,万古销沈向此中。看取汉家何事业,五陵无树起秋风。”这自是典型的例子。汉家曾是何等事业,而终销沉于秋风之中。杜牧的“六朝文物草连空,天淡云闲今古同”(《题宣州开元寺水阁阁下宛溪夹溪居人》),是同样的感慨。还有许浑的《姑苏怀古》:“宫馆余基辍棹过,黍苗无限独悲歌。荒台麋鹿争新草,空苑凫鹥占浅莎。吴岫雨来虚槛冷,楚江风急远帆多。可怜国破忠臣死,日日东流生白波。”曾是那样繁盛的姑苏宫馆,而今惟余残基荒台,只见黍苗无限,麋鹿成群,一派荒败景象。写汉,写六朝,自然是写唐,感慨唐王朝走向衰亡之不可逆转。较之中唐不论韩孟还是元白,文学思想是有了很大变化。
 


    我们要讨论的是,这种文学思想的变化始于何时,始于何人?讨论这一问题,首先进入我们视线的,就是刘禹锡,刘禹锡有许多怀古诗,是人们注意到的。比如著名的《西塞山怀古》:“王浚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千寻铁锁沈江底,一片降旛出石头。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今逢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为长庆四年秋赴和州途经西塞山时作。《经檀道济故垒》:“万里长城坏,荒营野草秋。秣陵多士女,犹唱白符鸠。”亦为是年赴和州任经江州作。还有《金陵五题》,如其中著名的《石头城》:“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还有《乌衣巷》:“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诗作于宝历中为和州任时。我们进一步关注的,是刘禹锡朗州十年。我们以为,刘禹锡文学思想的这一变化,始于朗州十年时期。


    我们所见刘禹锡比较早的咏史诗,是《咏史二首》,作于永贞元年八月长安。诗其一曰:“骠骑非无势,少卿终不去。世道剧颓波,我心如砥柱。”据《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大将军卫青日退,而骠骑日益贵,举大将军故人门下多去事骠骑,辄得官爵,唯卫青门客任安字少卿者不肯去。喻二王虽失势,而己心如砥柱,不随波逐流。其二曰:“贾生明王道,卫绾工车戏。同遇汉文时,何人居贵位。”汉之贾谊明于王道,卫绾唯工车戏,同遇汉文,一遭贬而一高升。为王叔文工言治道遭贬而不平。二诗均以史明志,尚未见历史盛衰之感。盖其时刘禹锡尚未被贬朗州。


    到刘禹锡被贬朗州,永贞元年冬自江陵赴朗州途经洞庭湖,作有《君山怀古》,诗曰:“属车八十一,此地阻长风。千载威灵尽,赭山寒水中。”秦灭九国,兼其车服,曾属车八十一乘,于君山阻风,怒而号令皆伐湘山树,赭其山,而今历时千载,威灵皆尽,唯赭山立于寒水之中。诗中已流露历史盛衰之感。元和四年春在朗州,则有《咏古二首有所寄》,其二:“寂寂照镜台,遗基古南阳。真人昔来游,翠凤相随翔。目成在桑野,志遂贮椒房。岂无三千女,初心不可忘。”汉光武帝适新野而纳美人阴丽华,后虽有三千后宫,而初心不忘。诗明已志,但前二句“寂寂照镜台,遗基古南阳”,汉光武当日何其盛,而今唯古南阳余照镜台于寂寞之中,仍有历史昔盛今衰之感。同年在朗州又作《阳山庙观赛神》,序云:“梁松南征至此,遂为其神,在朗州。”诗曰:“汉家都尉旧征蛮,血食如今配此山。曲盖幽深苍桧下,洞箫愁絶翠屏间。荆巫脉脉传神语,野老娑娑启醉颜。日落风生庙门外,几人连蹋竹歌还。”后汉之驸马都尉梁松征南蛮而得血食受祭,曾有盛时,而今日落风生,仍是一派冷清。也有一种昔盛今衰之感。元和四年或五年朗州作有另一首,《览董评事思归之什因以诗赠》:“几年油幕佐征东,却泛沧浪狎钓童。欹枕醉眠成戏蝶,抱琴闲望送归鸿。文儒自袭胶西相,倚伏能齐塞上翁。更说扁舟动乡思,青菰已熟奈秋风。”友人董侹曾以大理评事参荆南幕府,终于晚节尚道,治扁舟,浮江湖。文儒之才如董仲舒本当袭为胶西王相,而如庄周梦蝶,塞翁失马,世事殊为难料。况青菰已熟,秋风又起,未免又动归乡之思。诗非咏史,而写个人遭际,而其中亦有世事难料之深沉人生感慨。


    元和八年左右刘禹锡又有《泰娘歌》。据诗序,泰娘为检校工部尚书、苏州刺史韦夏卿所蓄琵琶妓。元和初,尚书薨于东京,泰娘出居民间,久之为蕲州刺史张愻所得,其后愻坐事谪居武陵郡,愻卒,泰娘无所归,地荒且远,无有能知其容与艺者,故日抱乐器而哭,其音燋杀以悲。诗写其盛时:“泰娘家本阊门,西门前緑水环金堤。有时妆成好天气,走上皋桥折花戏。风流太守韦尚书,路傍忽见停隼旟。斗量明珠鸟传意,绀幰迎入专城居。长鬟如云衣似雾,锦茵罗荐承轻步。舞学惊鸿水榭春,歌传上客兰堂暮。从郎西入帝城中,贵游簪组香帘栊。低鬟缓视抱明月,纤指破拨生胡风。”何其得意。诗又写其衰时:“繁华一旦有消歇,题剑无光履声绝。洛阳旧宅生草莱,杜陵萧萧松柏哀。妆奁虫网厚如茧,博山炉侧倾寒灰。蕲州刺史张公子,白马新到铜驼里。自言买笑掷黄金,月堕云中从此始。安知鵩鸟座隅飞,寂寞旅魂招不归。秦嘉镜有前时结,韩寿香销故箧衣。”韦尚书薨,旧宅草莱遍地,陵墓松柏萧萧,何其凄凉。虽为张愻所得,不久张愻又卒,又唯落寂寞旅魂。诗写现今境况:“山城少人江水碧,断雁哀猿风雨夕。朱弦已绝为知音,云鬓未秋私自惜。举目风烟非旧时,梦寻归路多参差。如何将此千行泪,更洒湘江斑竹枝。”朱弦已绝,风烟非旧,归路唯梦中可寻,泪水与古人同悲,山城少人,江水深碧,风雨之夕,断雁哀猿,不唯衰落,更多凄惨。诗亦非咏史,而写泰娘遭际,而泰娘遭际,流露和一些咏史诗同样的深沉的昔盛今衰之感。


    元和中在朗州又作《汉寿城春望》,序云:“古荆州刺史治亭,下有子胥庙兼楚王故坟。”诗云:“汉寿城边野草春,荒祠古墓对荆榛。田中牧竖烧刍狗,陌上行人看石麟。华表半空经霹雳,碑文才见满埃尘。不知何日东瀛变,此地还成要路津。”《唐诗鼓吹笺注》有很好的评语。卷一评曰:“只‘野草春’三字,已具无限苍凉。”引何焯评更有详细分析,其曰:“此言汉寿城边春惟野草、荒祠、古墓与荆榛相向,而国破家亡,霸图消灭,登城春望,唯见‘牧竖烧刍狗’,‘行人看石麟’耳。至于墓无全柱,碑无完文,满目苍凉,至于斯极。欲成要路,其或待东海扬尘之日乎!”如果比较刘禹锡的《西塞山怀古》和《金陵五题》中的《乌衣巷》,寄寓其中盛衰巨变的历史深沉感慨,何其相似。而此诗,正作于朗州时期!
 


    在历史盛衰兴亡的描写中寄寓深沉感慨,表现无可奈何的心绪,也出现了一些常见的意象描写。

    比如野草。野草是这类诗歌常见的意象。刘禹锡自己感慨盛衰兴亡的怀古咏史诗就常常有。如前文所例举《经檀道济故垒》的“荒营野草秋”,《乌衣巷》的“朱雀桥边野草花”,另如《台城》的“万户千门成野草”。此外,其它诗人如许浑《凌歊台》“寝园无主野棠开”,“岩畔古碑空绿苔”,《骊山》“瓦落宫墙见野蒿”,《咸阳城东楼》“鸟下绿芜秦苑夕,蝉鸣黄叶汉宫秋”,《姑苏怀古》“荒台麋鹿争新草”,野棠、绿苔、野蒿、绿芜、黄叶、新草意象均与野草近。另如杜牧《题宣州开元寺……》“六朝文物草连空”,《金谷园》“流水无情草自春”,《隋宫春》:“蔓草萋萋满故宫”,《经古行宫》:“草色芊绵侵御路”,都有野草意象。而咏史怀古诗中的野草意象,较早就出现在刘禹锡朗州十年的诗中,如前面所例举的《汉寿城春望》,即有“汉寿城边野草春”,借“野草”意抒历史兴亡之感,是刘禹锡朗州十年诗的一个特点。

    比如荒台颓垣,也是晚唐怀古咏史经常出现的意象。如许浑《姑苏怀古》写“荒台麋鹿争新草”,此外写“宫馆余基”,“空苑”,也类似荒台。他的《广陵道中》:“城势巳坡陀”,《重经姑苏怀古二首》其一:“宫尽燕声少,台荒麋迹多。”《恩德寺》:“楼台横复重,犹有半岩空。”《凌歊台》:“行殿有基荒荠合,寝园无主野棠开。”另如杜牧《池州废林泉寺》:“废寺林溪上,颓垣倚乱峰。”《经古行宫》:“台阁参差倚太阳,年年花发满山香。重门勘锁青春晩,深殿垂帘白日长。草色芊绵侵御路,泉声呜咽绕宫墙。”另如薛逢《社日游开元观》:“松柏当轩蔓桂篱,古坛衰草暮风吹。荒凉院宇无人到,寂寞烟霞只自知。浪渍法堂余像设,水存虚殿半科仪。因求天寳年中梦,故事分明载折碑。”都有荒台颓垣或类似意象。而这类意象,也较早出现于刘禹锡被贬连州朗州之时。刘禹锡永贞元年十月赴连州途中,有《宜城歌》:“野水绕空城,行尘起孤驿。荒台侧生树,石碣阳镌额。靡靡度行人,温风吹宿麦。”即有荒台意象。《泰娘歌》:“洛阳旧宅生草莱,杜陵萧萧松柏哀。”也有这类意象。《汉寿城春望》:“汉寿城边野草春,荒祠古墓对荆榛。田中牧竖烧刍狗,陌上行人看石麟。华表半空经霹雳,碑文才见满埃尘。不知何日东瀛变,此地还成要路津。”而全写荒祠败碑。借荒台颓垣、荒祠败碑抒昔盛今衰之感,也是刘禹锡朗州十年诗的一个特点。而这些意象的出现,影响着晚唐咏史怀古诗。


    何以朗州十年刘禹锡诗歌会出现这种变化?可以想到的是两点。一是永贞革新失败,促使他进一步思考现实社会问题,二是朗州处于楚地。楚文化自楚骚屈原以来,有忠君忧国的传统。他的《天论》是一种思考。他的《武陵书怀五十韵》,自“西汉开支郡,南朝号戚藩”写来,《和董庶中古散调词赠尹果毅》自“崩腾天宝末,尘暗燕南垂”写来,《和李六侍御文宣王庙释奠作》感叹孔子“有心律天道,无位救附夷”,实包含一种思考。忧国忧时,思考现实,而这种思考自然引向历史,从古代历次盛衰之变思考唐王朝如何由盛而衰。这方面涉及问题其多,容后再详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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